畫梅在當下何以衰敗:梅花關乎士人風骨
2016年03月09日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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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畫家汪士慎墨梅
七十多歲的滬上知名畫家了廬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曾經畫過一段時間的梅花,說到畫梅以及當下畫梅的衰敗,他告訴《東方早報•藝術評論》,畫梅花除了極強的繪畫性以外,還是畫心境和格調,人品高,修養好,筆墨功夫又到了,梅花才能出來。梅花是士人畫,得有士夫氣,或者說,骨子裡其實是有家國情懷的。畫梅在當下衰敗的原因或也正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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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清代金農《梅花三絕冊》之十一
七十多歲的知名畫家、書畫理論家了廬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曾經畫過一段時間的梅花,如今因為眼病,已極少動筆。說到畫梅以及當下畫梅的衰敗,他在對話時說,梅花最難畫,一方面,梅花沒有其他什麼顏色,都要靠枝幹的穿插,沒有極強的寫生和構圖能力是畫不好的;另一方面,梅花關乎文人風骨與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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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王冕《墨梅圖》局部
繪畫性:畫梅花何以最難
了廬:我一直覺得梅花最難畫。為什麼?在花鳥畫裡,梅花沒有其他什麼顏色,都要靠枝幹的穿插、大枝小枝的縱橫穿插,不像其他的花,畫好之後都掩蓋了。畫梅,沒有寫生和構圖的能力是畫不好的。
顧村言:也可以說,畫梅花最近本色。唐代崔道融即有詩說“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
了廬:因為它在結構上,沒有大的花,沒有大的枝幹把這個遮蓋掉,全部要暴露出來,枝幹的穿插之間,很難。除了觀察以外,繪畫的基本功要求也很高。
顧村言:所以可以說其實梅花看起來簡單,但卻是所有的花卉裡面最難畫的。
了廬:是最難畫的,梅花的枝幹穿插,從繪畫角度來說,你掌握了以後,畫其他的花卉就容易了。為什麼當代畫好梅花的花鳥畫家幾乎沒有,就是不會穿插,構圖也最難。
顧村言:這個要大量的寫生,而且要筆墨功夫。
了廬:這是真的。宋人的要多看,當時對梅花講究繪畫性,儘管宋元的文人畫當時剛剛處於啟蒙的階段。在繪畫性方面尤其要注意,比如穿插構圖等。梅花沒有大的花,全靠大枝小枝的縱橫穿插。儘管文人很喜歡梅花,高潔,但真正畫好的很少,因為繪畫性特別強。應該認認真真向宋人學習。我看過好多較為成功的畫家,包括元代的任仁發、明代的呂紀、清代的華喦,看他們的結構章法,說明他們繪畫性的基礎是相當好的,從他們的畫裡能感覺他們對宋人學了不少。
近代來看,在我們上一輩,先說繪畫性這一塊,唐雲先生是不錯的,不光是梅花,比較其他畫家,他花卉的縱橫出枝不錯,這也體現在他把玩的臂擱、硯臺、紫砂上。他給我的影響是蠻大的。
顧村言:畫梅花,與人品修養確實有很大關係,除了繪畫性的本體,也有很多是形而上的。
了廬:西方畫家是科學的思考方式,科學的觀察方式,是科學的藝術形象。那文人畫家是詩人的思考方式,是詩的藝術形象。他只不過表現得注重載體,比如畫梅,並不是完全要表現梅花,通過這個梅要表現自己。
顧村言:詩言志,所以東坡寫了那麼多梅花詩,林和靖更是幾乎成了梅與文人的代名詞。
了廬:文人主要借畫表現自己的文化心境,未必真要畫梅。畫梅的畫家裡,我佩服的是楊無咎,作品不多,但一上手就能體會到他的高度;還有元代的王冕,他畫的是出世的形式,他的梅花讓人感覺春風楊柳萬千條,梅花從上面掛下來,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顧村言:其實王冕的心境與元代士人階層的社會環境有關係。
了廬:對,他是從道家裡面出來的。
顧村言:您看他題梅花的詩,就是很出世的,懶得與江湖社會來往,比如:“年來懶作江湖夢,門掩梅花便讀書”。
了廬:王冕的詩也好。楊無咎是最早從繪畫性上進行探索的。
顧村言:楊無咎水墨畫梅也是受他的老師華光和尚影響比較大,范成大在梅譜中對楊無咎有看法,倒認為廉宣仲畫得好,可惜廉宣仲無畫梅之作存世。
了廬:楊是最早從繪畫性的梅花裡面表現自己的心情,接下來是王冕,再往下就是金農了,儘管他很落魄、失意,但他有一種在文化象牙塔里面的那種感覺,他有一種不經意似的經意,儘管他畫梅花,盡是失意中,但他的心情還是相當好的。
顧村言:而且金農喜歡畫繁花滿枝,他畫的那幅《寄人籬下》,把梅花與籬畫在一起,構圖奇崛,真是匠心獨具。
了廬:所以金農了不起。還有一個人,汪士慎,他的梅淡到無處,淡到沒有了。
顧村言:我總感覺與姜白石詞的意境有點相似。
了廬:他比姜白石要高,這幾個人,楊、金、汪,都超越了繪畫性。
顧村言:這幾個人畫梅花的境界與後來的吳昌碩畫梅是完全不一樣的。
了廬:吳昌碩是作為書法家,以才氣勝,也不錯的。他還是從繪畫性裡面的。齊白石畫梅花,主要還是受金農的影響。從繪畫史的近現代裡,畫梅花的人還有不少。
顧村言:近現代裡,張大千、吳湖帆、江寒汀、唐雲、陸儼少……都畫過。
了廬:我覺得唐雲是不錯的,我從他那裡得到很多的啟發。我在花卉中,也畫過梅花。
顧村言:您以草書筆法寫大樹幹,如游龍升騰,確實有新意。
了廬:其實不管是畫梅花、山水,實際上我與他們這些高手不能比。為什麼呢?我的畫裡面,儘管我對傳統的法度、筆墨也好,或者理論上的認識也好,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基本上也是把握了,但還是有用心的痕跡,而他們有時候無心的。我還沒有真正做到很超然的、天真爛漫的,我還不夠。我還是從繪畫性裡邊,受現代時代的影響,觀念上有突破,這可能是時代的局限性,時代對我們的要求也是時代的局限性。
顧村言:您能說下當時您畫梅花的背景?
了廬:當時我在繪畫上用功主要在山水畫方面,花卉只是偶爾為之。畫山水的過程中間,有些偷閒的時間,或者有些是沒有想到更好的表現形式的時候,畫一些花卉,調節一下。這段時間,即1970年代後期,我梅花確實畫了不少,現在找出來的已經不是很多了,後來因為搬家,都搬沒了。
顧村言:後來有沒有再畫一些梅花?
了廬:後來沒有,因為我自己基本上想把繪畫這個事情做好的是在於山水,但山水這個課題又特別大、特別高,我很謹慎的,一直不敢拿出來,我所有的畫裡還有一種用心的痕跡。
顧村言:其實您後來主要是受眼病的制約,如果您現在畫的話,我覺得那個筆墨心境會完全不同。
了廬:古人真不得了,包括元代一些山水畫的作品。黃公望、吳鎮等這幾個人如果要畫梅花的話也是精品。儘管覺得他們體現在作品裡的東西很超越,但你沒有看到他們傳統的結構基礎,一種傳統的繪畫性的基礎,相當好。
顧村言:其實是兩個結合,一個繪畫本體性的東西,還有一個是遷想妙得,這是文人的東西。
了廬:這個是文化心境。
顧村言:從宋人的寫真裡出來的,文人的心境和修養也有好處。
了廬:關鍵是心境,秉承了詩人的思考方式。
顧村言:但後來文化有斷層,表面上看詩人不少,其實真正的詩人很少了,所以現在畫梅花的很少。
了廬:有兩點,一個是確實他們對傳統的理解不深,也沒有用過功,對繪畫把握不好。另外一個就是文化心境不高,遷想妙得,畫什麼物件,每個人的心境不一樣,文化的高度不一樣,表現出來也不一樣。如果沒有一種文化心境的高度,就千篇一律了。好多人文化心境不高,你去看他的畫,或者他仿前人的東西,都是自己的習氣。
顧村言:筆墨的功夫,當然最重要的是學養。
了廬:筆墨是中國畫最根本的表現形式。
顧村言:畫梅花,它對書法的功夫要求是最高的。
了廬:是的,所以能畫好梅花的實在不多。
顧村言:我們談談各個地方的梅花,您之前說你畫梅花受國清寺的隋梅影響很大,您是什麼時候去的?
了廬:1966年。隋梅對我影響確實很深,因為一般的梅花枝幹都不是很粗的,雖然一般畫梅花粗枝比較多。我1970年代後期畫的梅花,一個是當時“文革”結束,社會上有一種百廢待興的思想,再加上梅花一直是民族精神的象徵,作為國花有一種民族精神在裡面。那時候我畫梅花,把梅花主幹畫得像騰飛的龍一樣。另一個是隋梅對我視覺上的影響,加上民族文化精神的象徵,這種情況下我有意識的把梅花畫成像龍一樣騰飛的感覺。有人也說,怎麼你畫的梅花在現實中不多,我說這種花只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啊。
顧村言:所以您這是遷畫自己理想中的。
了廬:故意把梅花畫成像龍騰飛一樣。
顧村言:而且這個畫完之後,很有快感,有釋放的感覺。
了廬:有一種釋放自己心境、也釋放了民族的精神、也釋放了當時時代百廢待興的感覺。
文化性:梅花關乎士人風骨格調
顧村言:你的老師張大壯先生也畫過梅花,他們那一輩老先生對畫梅有什麼說法?
了廬:他們其實有一種強烈的民族責任感,不希望這麼優秀的繪畫藝術失傳,不希望看到這樣。好多老先生都有這樣的感覺,陸儼少、張大千都有這樣的感想,常感歎這樣下去中國筆墨要失傳了。關鍵就是現在的人浮躁,一個是中國的傳統繪畫面相當廣,基礎相當深厚,要弄懂確實要費很大的勁,還有在繪畫性這一塊要把它弄懂就很難了,這要上升到文人畫,表現文化,又要有很深的文化基礎,文化學養,這兩塊加起來,不費一輩子的心思是不行的。
顧村言:而且要耐得住寂寞,不求功利。
了廬:要費一輩子的心思,現在有幾個人肯犧牲一輩子的精力去做?現在的人都很浮躁,繪畫,特別是傳統的繪畫,它不是搞數量,不是搞評比,不是像影視明星一樣,靠青春,這是一輩子的。
顧村言:其實中國藝術的根本,尤其是文人畫的根本還是對民族精神的體現與培植。回到梅花這個話題,我覺得梅花對中國民族性的傳承是最具代表的一個象徵。
了廬:它也有難度,從繪畫性的角度去梳理梅花,本身就很難,再要用文化性去超越,那就更難了。
顧村言:除了楊無咎、王冕、金農、汪士慎,陳老蓮也畫過不少梅花,但他筆下的人物變異,他把梅花也畫變異了。
了廬:還有一點,像陸儼少這一類的,絕大多數的畫與他的心態有關係,他把心態在繪畫中間體現出來。。
顧村言:陸儼少梅花其實也是取法陳老蓮多,包括後來的程十發。
了廬:為什麼呢?因為陸儼少當時畫梅花是他心情最不好的時候,最壓抑的時候,所以陸儼少他不可能畫出像楊無咎、王冕這樣的,所以他去追求陳老蓮那種梅花。
顧村言:您覺得齊白石畫的梅花呢?
了廬:他既有一種繪畫性的工筆在裡面,但又像金農一樣,有一種很謙虛的東西在裡面。
顧村言:齊白石早期,我看他1919年畫的梅花,當時跟陳師曾一起,陳還題跋在上面,有金農很大的影響,但後來好像受吳昌碩的影響,大刀闊斧、水墨淋漓的感覺比較多一點。
了廬:他的繪畫性在裡面,也很注意向前人學習,很用功。但他有一種天趣的東西在裡面,別人沒有,添加了他的文化修養,文化心境也很好。
顧村言:其實畫梅花,有時候也不要刻意畫梅花,有時候是自己的修養,自己畫得很享受、暢意。
了廬:是畫自己的心境。
顧村言:所以畫梅花還是畫心境和格調。人品高,修養好,筆墨功夫又到了,梅花才能出來。還有,梅花當是士人畫,得有士人氣,或者說,骨子裡其實是有家國情懷的。所以現在能畫好梅花的畫家實在不多。畫梅的衰敗原因也在於此。
了廬:現在的很多畫家,浮躁、急功近利,想到這些的很少。
顧村言:說到底沒有士人的情懷,古代士人是有一種風骨的,梅花也是有一種風骨在。
了廬:大文人得要有英雄氣。如果只有英雄氣,沒有學者氣,那是草包;有學者氣,沒有英雄氣,那是書呆子。還是要有一種政治家的抱負,或者說得有歷史與社會的責任感。現在看,有多少人有?
顧村言:這個是大我,現在很多人都是小我。您剛才說很多老先生幾十年前感歎再這樣下去中國筆墨就要失傳了,不光是中國筆墨,是整個中國文化的精神,再這樣下去恐怕也要失傳了,包括您說的英雄氣也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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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廬繪《梅花》